帶著畫筆一直走

離開了布達拉宮後，我們假裝沒事地騎到小折哥指定的地方，GG則假裝剛剛迷了路跟小折哥道歉著，大概是GG的演技太好了，小折哥似乎沒有太生氣，帶著我們一群人騎向拉薩的住宿點，是一家位於德吉南路上的國際青年旅館。

這家旅館大概是這一個月來住過最美的一間旅館了，走進旅館內，走道的牆面上貼著許多旅人所拍攝的各地笑容臉蛋，無論膚色、種族、長相，那純真的笑容就是最令人動容的風景。我們拿了鑰匙到各自的房間放好東西休息一下後，我便又和GG、學長、幾摳、AA再去一次布達拉宮，在沒有小折哥催趕的壓力下，我們靜靜地坐在地上，仰望著布達拉宮，只想這樣安靜地，什麼也不去想……

小折哥說我們身分特殊，在這個管制嚴格的拉薩地區，台灣人是不可以到處跑的，只能乖乖留在旅館，要是想出門就必須有導遊跟在旁邊。在這樣的鬼規定之下，我們還能偷偷跑出來再看一次布達拉宮，我想，對於這趟旅程大概是沒有遺憾了。回到旅館後，我撥了電話給發坤說我到拉薩了，發坤說他們也剛到呢！正在郵局買明信片，我跟他說明了這個鬼規定，解釋我無法跟他們一同出去買東西的原因後，請他幫我買幾張明信片及西藏地圖，然後再約個地方出來跟他拿。

不久，電話聲響了，他說他已經買好我要的東西，他人正在布達拉宮附近，可以立刻來找我。由於對附近的路都不熟悉，我大概只能明確地說出我在「德吉南路」上的青年旅館，其餘的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的位置，而他也是第一次來到拉薩，也是人生地不熟的，於是講來講去，他還是只得到唯一的線索─德吉南路。

我將那件上面寫著「清華大學」的車衣換下，以避免出門被公安發現自己是台灣人，跟幾摳說我要出門一下下後，便走出旅館站在馬路旁等待著發坤的到來。發坤又打了電話給我，說他仍然找不到路，我走向最近的十字路口，將所有我看到的路名都念過一次後，不久，便看到前方一張熟悉的臉孔，漸漸地朝我這邊騎來。

是他？真的是他……我們真的又見面了，在茫茫人海的拉薩中，這大概是此生最後一次見面了……

他很歡喜地將明信片和地圖遞給我，也請我寫一張明信片給他。我靠在他的自行車座墊上寫著：

「人生就像騎單車，要不斷踩動踏板才能持續前進。」我留了這一句話給他。交換完明信片後，我們請路人幫我們拍了張照。

「你手上這是什麼書呢？」我問。

「這是一本騎過川藏路線的人，所寫的遊記。我是看完這本書感到熱血而決定騎行的，妳想看嗎？」他說。

「不了，我大概來不及看了，我明天在拉薩待完最後一天，後天就要搭飛機離開了。」我說。

「不然這本就送妳當見面禮好了。」他將書拿給了我說著。

我笑著婉拒了他，這怎麼好意思呢？這本書對他而言必定有著很深厚的意義啊！同時我也感受到了文字的力量，一個旅者的旅行故事，化做一粒粒文字後，將能使感動及勇氣感染給許多人，這就更加深了我對回台灣想出書的堅持了。由於我是偷偷溜出來的，不能逗留太久的時間，我便又匆匆地跟他道別離開了。每一次的見面都是如此短暫，每一次的離開都是如此匆忙，就連最後一次的見面也不例外……

回到旅館後，我將一疊空白的明信片收好，打開了他幫我買的西藏地圖，發現是一張交通地圖，跟我想要的不一樣。將東西收好後，跟了其他夥伴一起吃晚餐，吃完晚餐後我整顆心都往外飄，什麼台灣人不能在拉薩亂走？老娘大老遠從台灣來到大陸，再辛辛苦苦地從雲南騎到了拉薩，卻只能關在旅館？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決定偷偷去逛大昭寺和八廓街了。

於是，我們在拉薩待了兩天，逛透了布達拉宮附近的街道及八廓街了。

到了最後一天，我始終耐不住心中對文字的渴望，瘋狂地在街上詢問拉薩的書局怎麼走，在大陸的這個月來，我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，開始了另一種人生，彷彿忘記了在台灣的生活記憶，那彷彿是前世記憶一般，淺淺的，若有似無的。唯有對文字的思念、對閱讀的渴望，任誰也澆不熄。這個月的旅程中，一路上都是偏僻的小鎮或荒野，我想我最大的希望大概就是找尋報紙的蹤跡吧？然而每當晚上有機會能到街上走走時，幾乎所有的店家只賣吃的，較為繁榮一點的地方頂多是賣些藏傳佛教相關的法器，或是一些生活用品，就連報紙都沒有人在賣。在拉薩的最後一天，在還沒有把自行車拆掉裝箱之前，我決定騎著自行車在拉薩的街上，尋找書局的蹤影。

我狂亂的像是一隻失了方向的蝙蝠，不斷地在黑暗中拍打翅膀一般，慌亂不已。我小心翼翼地在交通混亂的街道中穿梭著，一旁三輪車緩慢地騎行著，發出「軋……軋……」的聲響，正當他還在左顧右盼尋找過馬路的時機時，我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車輛的縫隙中騎過一個個的街口了。在路人的指引之下，我終於終於，找到了拉薩的書局，不知是真是假，路人跟我說，這是拉薩唯一的一間大書局。

「到了……」我望著宇拓路上新華書局斗大的招牌，心中頓時平靜了下來，彷彿有一雙充滿母愛的手，撫平了我狂亂的心。我將自行車扛進了店裡，書局裡的店員人很好，說我可以將自行車放進店裡，並且幫我看著。

這間書局的規模還算大，逛了一排排的書架，看到了一本很眼熟的書……

「這本書……」我拿起這本書來，看著書裡的內文和照片，這是一個男大學生騎行川藏公路到拉薩的遊記，是發坤說，想送我當見面禮的那本書，也因如此，這本書於我而言也多了特別的意義了。

拿著這本遊記，另外找了兩本西藏相關的書，以及西藏的地圖後，結完帳，將自行車牽出書局後，心中忽然感到踏實，彷彿抵達終點，買了當地的書和地圖後，才算是完成一趟旅行。

回到旅館後，我將西藏的地圖攤開在床上，仔細看著那些曾經走過的地名，我彷彿從地圖上看到自己緩慢移動的影子，西藏如此地大，而我卻只走過這麼細短的距離，然而這樣看來渺小的途徑，卻讓我走進了另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方式，彷彿走進了另一種生命可能，走進了一個離自己心靈最近的世界。我渴望繼續走下去，收集更多當地買的地圖，享受更多旅行帶來的心靈滋潤。

這天傍晚，拉薩的街頭下起了細細的太陽雨。GG、力特、籃棣等一群人帶著牌說要找一間茶館邊喝甜茶邊打牌。於是我們便在街上淋著雨，尋找價格合適的茶館。只是，陽光暖暖、落葉翩翩，街上的藏民依舊旋轉著手上的轉經桶，口中念念有詞，這叫我怎麼捨得將拉薩最後一天的時光，拿去打牌呢？一方面也是擔心在高海拔地區淋雨感冒會得高山症，於是我便不好意思地跟夥伴們說了一聲，先回旅館了……

許久沒有像這樣，好好地跟自己一個人相處了。外頭的雨，越下越大，我從房間拿了一條毛巾擦拭著我濕答答的頭髮，想著該怎麼打發這引人思念的雨天。青年旅館裡，有著一間小餐廳，氣氛優雅舒適，放著極為緩慢溫柔的旋律，裡頭談笑的人們，皆各自有著不同的口音，沒能聽清楚他們的聊天內容，但他們似乎都是來自不同地方的背包客。

我點了一壺很大桶的甜茶，倒了一小杯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品嘗著。茶杯的上方，緩慢地飄出一縷縷的白煙，在窗外透亮的光芒照耀下，醞釀出一股濃烈的孤伶感。望著窗外一絲絲滴落在葉片上的雨滴，我舉起茶杯，舔了一小口，抿著雙唇，反覆回味著。那殘留在舌間暖暖甜甜又鹹鹹的滋味，正好與窗外的雨景，交織成輕鬆和諧又雅致的情趣。一旁的書架擺放著許多旅行相關的書籍，我從書架中抽出了一本，那是寫著一個男生去環遊世界的故事。

邊啜飲著甜茶，邊沉浸在書裡的世界。窗外的雨，彷彿正在療癒我對文字的思念，甜茶清淡的香氣，正在書香與一旁的談笑聲中擺渡著。

看著牆上的時鐘，時間一分一秒漸漸的流逝了，這將會是在拉薩的最後一晚，難道，我就要這樣在書中度過了嗎？心中忽然感到莫名的焦慮，深怕遺憾了些什麼。我拿起放在桌上的大陸手機，看著通訊錄中陳發坤的電話，猶豫了許久……

「該撥嗎？」我心想著。很想在離開拉薩前再跟他說些什麼，但深怕我會忍不住，在這充滿惆悵情調的雨天，和他約在拉薩的某個街角見最後一面，那麼，我就會更捨不得離開拉薩了……

「不行。」我關掉了通訊錄，將手機收了起來。我不願在這留下太多的情，我承受不起離別前那不捨的告別，尤其是夜晚，尤其是雨天……何況，這可能是此生的最後一次見面……我終究是要回台灣的，這些畫面，就讓它遠成一片腦海中的回憶吧！我總是不擅長告別……在這拉薩的最後一晚，我寧可一個人度過。

也忘了桌上的書翻到了第幾頁，窗外的雨忽然停了，天空也黑成了一片，甜茶還剩下半桶。這時GG他們都還沒有回來，我看著時鐘，心中很是掙扎……

「八點多了……在拉薩的最後一晚，書是隨時都還可以再看的，但拉薩，這一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來……」我心想著。我合起了書本，放回書架上，將還沒喝完的甜茶寄放在櫃台，背起了小背包決定離開青年旅館，騎著自行車前往八廓街，決定在這裡度過我拉薩的最後一晚。

八廓街是拉薩最繁華的商業街，熱鬧程度不輸逢甲夜市，看過去，街上賣的東西似乎也是大同小異，全是一些小吊飾、項鍊、首飾、耳環等等，以及綠松石、藏傳佛教的法器、明信片及具有當地特色的服飾。走在街上的人們穿著鮮艷色彩的衣服，許多女人肩上都披著披肩，似乎是這裡時髦的穿著，而穿著一件簡單白色T-shirt的我，牽著自行車走在街上，感覺跟這畫面特別的格格不入。

我心動了，似乎來到了拉薩就該買點什麼回去作紀念的。忽然覺得那些女人肩上披著披肩很好看，因此決定也來買個一條回去，對金錢精打細算的我不斷地在各個賣披肩的攤位上穿梭比價著，深怕被發現自己是台灣人而被坑錢的我，不斷地用捲舌音問著價錢，還一邊扶著停在一旁的自行車，深怕自行車被偷走。

我就像是一個菜市場阿婆不死心地到處比價，對於要買哪一條也是猶豫超久，同時站在身邊挑選的客人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，我站在鏡子前方試了一條又一條，老闆一直說年輕人就是要這種大紅色的披肩，上面用金色的線繡著花才好看，我卻嫌這種披肩太老氣，看到一條偏粉紅色顏色鮮明的披肩很喜歡，老闆卻說這是老人才會披的。看來我和這裡的人審美觀是有落差的，問了價格後，在心中默默換算成台幣，感到十分滿意，看著手機上的時間，已經快要十點了，不能再拖了，於是果決地買下了這條披肩，在茫茫人海中帶著一抹愉快的笑容離去。

我將自行車轉回來時路的方向，準備回旅館。此時街上依舊熱鬧非凡，整排的路燈在夜晚中打得特別響亮，而一旁的建築保留了古城的傳統面貌，別有一番懷舊的韻味。這裡似乎有一股新舊衝突的美感。在擁擠的人潮中，我牽著自行車，還在尋找可以騎行的空間。就在我決定告別八廓街，踩上踏板的剎那，後方忽然有人拍了我的肩，叫住了我的名字。

「曄涵！」那聲音，特別的熟悉。

我驚訝地回過頭來，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男孩，黝黑的雙頰，炯炯有神的雙眼，凸起的鎖骨，以及手臂上結實的肌肉線條，是如此的熟悉。就在我決定離開的剎那，我們，竟然，又相遇了……

「陳發坤……」剎那間，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。

他似乎想說什麼，卻又像卡在喉嚨一般，吞吞吐吐的，只用他清淡的笑容掩飾著驚訝和緊張，倒是走在他身旁的朋友卻輕鬆自然地跟我打了聲招呼。我很想與他多聊些什麼，但時間緊迫，我只能無奈地說聲抱歉……

「天哪！真的太巧了，不過抱歉，我不能跟你聊太久，現在已經快十點了，我是自己一個人跑出來的，不能再逗留太久，我要趕緊回去才行。」說完了這番話後，我沒看清楚他的眼神，連忙地調緊安全帽，作勢準備離去，只聽到他一直說這真是太巧了，在這人海中竟然還能遇見了我。他笑著跟我揮別離去，而我則抓緊了手把，趕緊上了車，踩了幾下踏板後，又停了下來，回頭看著他的背影，瞧他的背影漸漸地在茫茫人海中消逝後，這才意識到，這將是最後一次相遇了…..

結束了……結束了……這個月來的旅程，一切的一切，彷彿都落幕了……在回旅館的路上，我瘋狂的踩踏著踏板，想把這些多餘的情懷通通踩掉。回到了旅館，將自行車停靠在旅館內的一處牆面上，房間的燈是亮著的，所有的夥伴都回來了，正在房間聊天打牌著。我到了小餐廳，向老闆拿回了那剩下半桶的甜茶，從書架抽了那傍晚看到一半的書，繼續找了位置坐下，品嘗茶香及書香。心中的雜念和情愫頓時間彷彿都淨空了一般，夜幕低垂，餐廳裡依舊放著緩慢溫柔的旋律，輕輕地，輕輕地……

彷彿在輕柔地告別……

彷彿在輕柔地迎接，迎接明日的晨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