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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MAG3476  這天晚上的住宿點海拔約四千三百公尺,與發坤告別吃完晚餐後,習慣性地拿了衣服去洗澡了,洗完了才聽幾摳說,在我回來吃飯之前,小折哥有交代這天海拔過高,不能洗澡,否則容易得高山症。

 

都洗了,能怎麼辦呢?多穿一點別讓自己感冒了,過多的緊張和擔憂也改變不了什麼,我這麼想著。這天的住宿點櫃台前方停了許多的單車,都是前往拉薩的大陸騎友,聽說這一路約有兩百多位騎友,讓我感到相當驚訝,敬佩起這些吃苦耐勞的大陸人,這一路真的很不好走,危險性之高甚至可能會丟了性命,然而拼了命地也要騎完這條路的勇士卻不在少數。

 

過去在台灣,很多人都覺得我們瘋了,我們總是做些其他人不會做的事,當其他同學躲在圖書館念書時,我們總是上山下海到處跑,我們以為自己是異類。但,當我們來了這趟西藏單車挑戰後才發現,錯了,我們並不是異類,這世界很大,有太多太多人跟我們一樣,渴望出走,渴望走過全世界,用自己的熱情和信念,堅持每一個腳步,堅持每一趟旅程,我們不是異類,只是我們看見的旅人不夠多,也許在其他旅人的眼中,那些有夢想卻為著不知所以然的原因不敢跨步前進的人,才是瘋狂的人吧!

 

這趟的遠行,讓我發現了自己的更多可能,以及自己的渺小。

 

這天的住宿點沒有廁所,如果想上廁所,必須走出旅館,到馬路旁的一間廢墟中上,廢墟周圍全堆滿了細碎的磚瓦,爬過磚瓦堆後是一間幽暗的茅廁,學長說要是晚上想上廁所,可以戴自行車安全帽,用安全帽上的頭燈來照明,我心想著老娘半夜絕不來這裡上廁所,嚇都嚇死了,現在趕緊把尿排光晚上好入眠吧!

 

我想大概是因為要住宿的騎友太多,這間旅館房間不夠,因此就連走廊都有兩層疊在一起的床鋪。這天忽然感到特別的熱鬧,經常能聽到隔壁房的大陸人在聊騎行的趣事,雖然如此,我們跟其他大陸人卻沒有太多的交集,也許是因為累了,也許是為了保存更多的體力征服最後一座大山,我們早早就熄燈睡覺了,熄燈不久,整條走廊不久也靜悄悄的了,剩窗外的月光仍俏皮地在床單的餘角婆娑著,我翻身,立刻捲進軟綿綿的棉被中進入夢鄉。

 

也許是因為身體扛了二十多天以來的疲憊,躺在床上身體重到彷彿可以沉入另一個世界,疲憊感彷彿像上億隻蠕動的蟲,在躺下床的那刻起不斷地從皮膚表層逃竄而出,像熱氣蒸騰一般無聲地擴散著,彷彿身體不是自己的了,它早已失去了知覺、失去了控制力。這一晚,那未眠的月光彷彿是在為旅程的片尾曲做些什麼彩排似的……是啊!旅程即將落幕了,只剩最後一座大山了呢!

 

沉睡的夢鄉,彷彿帶我走過了一個世紀似的,夜裡,一陣窸窣的交談聲驚醒了一夜的寧靜。我在夢中掙扎欲醒地,隱約中感覺到地板的震動,一群大陸騎友在太陽還沒升起時便紛紛出發,趕著翻越最後一座高山。還記得那天在尼陽河畔時,發坤說很多人想當那第一個騎到布達拉宮的人,或是第一個騎上米拉山的人,他也不例外,他說,估計凌晨四點他就會出發了。

 

「真是瘋了。」我笑了一下,繼續捲進棉被裡。也太辛苦了吧!連旅行都要跟人競賽,這世界總是充滿著比較的心態,旅行不就是要自我放逐、逃脫世俗嗎?怎又能拿旅行跟俗人一樣互相比較呢?唉!罷了!每個人堅持的東西不同,沒有是非對錯,我這麼想著,又繼續睡了。

 

大約八點吧!一早起床發現自己開始流鼻涕了,在西藏一旦感冒就容易引起高山症。我忽然有些緊張,我可不想死在最後一個山腳下,高山症嚴重可是會死人的……我打開房門,發現附近的房間都沒人了,走廊上的床鋪也都是空的,看來只有我們這群人打算與世無爭地翻過米拉山了。我進了一間間的房間,找到了保溫瓶,保溫瓶中還有些熱開水,我趕緊喝了,希望感冒能好一些。

 

邊流著鼻涕,邊抽了一堆衛生紙放進口袋,我帶點緊張,以及滿腔的熱血和自信,要繼續踩上踏板,朝最後一座山口邁進。吃早餐時,GG跟我說,原先計畫今天要一口氣從松多殺到拉薩,總里程177公里,總爬升快三千公尺,大概是最硬的一天,但為了考量我的體力,希望我能夠全程騎完不留遺憾地回台灣,他將一天的行程拆成兩天,今天從松多騎到墨竹工卡,明天再從墨竹工卡騎到拉薩,所以叫我別擔心,一定能讓我騎完的。今天最大的任務就是翻過海拔5013公尺的米拉山。聽完這一席話後一股暖流在心中流竄著。

 

「我必定能翻過最後一座高山騎向拉薩的!」我望著門外綿長的道路,心中吶喊著。想當初第一次要騎上海拔四千多公尺的雪山時是如此忐忑不安,如今面對海拔五千多公尺的高山卻是如此地豁達和平靜。究竟是因為一路上的淬鍊使心性更加安定,不再恐懼慌亂,使靈性如同修行了一般達到更高的境界,亦或是這二十幾天來鍛練的體力而使自己更加有自信,其實連自己都分不清了。

 

「這座山太難騎了,那可是海拔五千多公尺的高山啊!妳這女孩是會騎不動的,今天妳就上車吧!」小折哥說。都還沒開始騎,小折哥又開始擔心我起來。

 

也許是血液裡流著叛逆的DNA,越是被人否定,我越想要完成挑戰,這座山我是騎定了。我們吃完早餐後大約早上九點,一行人便出發了。

 

起先全都是平路,綿長的道路在路的盡頭拐個彎便纏繞在山的另一側了,那山峰沐浴在渺茫的一片白霧中,彷彿是神仙修行的地方。那座高山便是今日要翻過的米拉山,彷彿從起點到終點的整個路程全在視野中,不知道這樣是好是壞,好的是看到這樣的道路只有一路往上,沒有上上下下,讓人感到欣慰;壞的是,當自己踏板踩個要死不活時,會覺得怎麼道路永遠漫長,永遠騎不完似的……

 

我邊流著鼻水邊騎著。前方起伏著的翠綠山脈閃動著金片般的光芒,厚實的雲層綿密地布在寬廣的蒼穹,在山巒投射下浮動的飄影。GG說我一定騎得完的,別緊張,要是想拍照就停下來拍吧!旅程就要結束了,別讓自己遺憾了。其他人騎在前方,距離早拉的快看不見人影。此時GG和學長陪我一起騎,草帽哥也不知從何時出現,緣分總讓他時而出現,時而消失,永遠不確定哪次的相遇會是最後一次。我們四人便一起騎行了。

 

我忽然覺得他們騎行的身影被山巒環繞的景像很美,忍不住想多拍他們幾張,於是我停下車,等他們騎到我想要的透圖範圍時趕緊拍下,接著又飛快地騎到他們前方,拍下三人向前騎行的畫面,就這樣重覆來回三次,一會兒停下,一會兒暴衝,明明是平路,我卻覺得自己快被操暴了,但看了照片覺得非常滿意。

 

「就在這一瞬間~才發現~你就在我身邊~就在這一瞬間~才發現~失去了你的容顏~」我獨自一人騎在後方,騎著騎著,我不自覺地哼起了這首雲南小倩的歌曲。望著遼闊的道路,腦中不禁閃過這趟旅程中,一幕幕的畫面……雲南大理古城唱歌的人群、玉龍完小小朋友的笑容、在麗江古城遇見的救命恩人、雨崩村的老闆娘、脫褲子露屁股給我看的藏民小朋友……旅行至今將近一個月了,這些曾經相遇的人,都還好嗎?這時候的你們,是否依舊坐在幽暗的古城裡敲著非洲鼓,快樂地唱著歌呢?是否依舊在偏僻的小學座位上,學著普通話呢?曾經在我與所有隊友失聯的狀況下,給予幫助的亦安,如今,你在哪呢?

 

今昔恍惚交錯,如夢似幻,虛實難辨,許多影像彷彿在我腦海中快轉、倒轉,甚至重疊播放著……我彷彿在這趟旅程中,誤闖了許多人的生命舞台,但卻可能只是他們生命舞台上那麼一點,掃過的影子……那些畫面拼湊成一部,於我而言是生命中重要的旅程故事,這裡任何的風吹草動、河水潺湲、牧羊人的背影、牦牛的鈴聲、馬伕的歌聲等,都在我的心中,刻下了一道很深、很濃的記憶。但對他們而言,可能只是無數的日子中,那麼一點不一樣的記憶罷了。

 

一個月的時光,彷彿讓我歷經了一個世紀之久的時光,讓我體驗了各種可能的情緒,在不同的體驗當中對旅行有所體會,在不同的體會當中對生命有所體悟……我走過的是道路、是歲月、是對生命意義的追尋,走過終點後,無論最後會身在何處,我將什麼也帶不走,帶走的,唯有記憶……

 

人生,不也是如此嗎?

 

好像悟出了什麼,卻又找不到什麼邏輯,在寬廣的道路騎行著,總會讓思緒飄到遙遠無邊的一方,徜徉在一場沒有邏輯的思考當中,是思考?是幻想?還是自我對話?其實也並沒那麼重要,大概就是在打發百無聊賴又漫長的時光罷了。不知不覺,已經騎到了山腳下,平路結束了,真正的挑戰要開始了!我望著貼著山壁繚繞的道路,遠看竟呈現著45度角直達雲層內,雲層透著一絲絲光芒,溫和幻變的光芒,正漸漸地柔化山勢的野性。我知道,我離終點不遠了。

 

「妳騎不上去的!快上車吧!」也不知何時,小折哥的車又開到我的身旁,賣力地對我大聲吼叫。

 

「我可以的!我一定可以的!」說我固執也好,總之我就是想堅持到最後,海拔五千多公尺的高山,雖然挺嚇人的,但人生有多少次機會能在西藏騎上這麼高海拔的大山呢?無論如何就是得奮力一戰。

 

「那妳小心點吧!」小折哥勸不動我,又繼續將車往前行駛了,直到車子的引擎聲消失至遠方時,山脈又恢復了寧靜。

 

即便是這趟旅程的最後一座大山了,但總覺得西藏的山就是怎麼看都不會膩。一開始遠看45度的山路,其實騎行的當下卻覺得只是不斷上升的緩坡。看著群山表面土壤與綠地交錯的紋路,像是水中漂動的顏料,漂動的節奏,彷彿與我的心弦有著妙不可言的共鳴。路邊的花叢像是在跟綠油油的一片大地爭豔似的,廣袤的天地,襯出小溪的心思靈巧,天際喑啞,環環交臂的山脈以及草地、溪水,正用他們的語言,梨動夢的桑田。大自然的對話,依舊和諧。

 

「碰!」忽然一道聲響,打破了天地的寧靜。有車友從我後方撞上,我一個不穩跌了下來,下體撞上了自行車的上管,痛得哀哀叫。撞上我的是一個大陸女車友,看起來兩眼無神,有點神智不清,騎在一旁的男車友急忙跟我道歉,女車友摸了摸頭,內疚地說:

 

「對不起,我騎到睡著了。」

 

看來,筆直的緩坡、一樣的景色,要不是找點話題跟自己聊,騎到睡著不是沒有可能的。我笑著說沒事,繼續踩上踏板,心中默默敬佩這位女生,能夠堅持到最後騎上拉薩的女性真的不得了。

 

不知不覺,我們離山頂越來越近,眼下的視野越來越寬廣。天地,寧靜地只剩下我的喘息聲,「呼~呼~」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有多少口氣能支撐我騎到最後。道路的盡頭,貼著山壁拐了彎又繞到山的另一側,我永遠不知道這個彎的後面,還會有幾個彎,每個拐彎都是希望,也是絕望。瞇著眼,那道路彷彿引領我走上天堂,而我卻覺得自己靠近了地獄。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欣賞大地的鬼斧神工了,我只想知道,什麼時候能夠結束這痛苦的煎熬。

 

「加油!撐住!快到了!」學長騎在我後方喊著。

 

「好的!我會撐住!」我回答著,也對自己喊著。

 

雙腿,彷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,它彷彿不是操控在我的意識之下,便能不停止地踩踏、踩踏、踩踏……喘息聲,以相同的頻率持續著,在山壁間迴盪著,拐了彎後,我仍像個頹喪的敗犬,低頭看著地上的影子任命地踩踏……在我力氣早已所剩無幾之際,耳邊忽然傳來許多細碎的交談聲,我抬頭一瞥,見那空中,飛動著許多五色經幡,天哪……我到了……我到了?我到了!

 

看著眼前刻著紅色字體「米拉山口海拔5013M」的大石頭,眼眶不爭氣地落下了一顆顆超載的感動……內心複雜的情愫卻發現一個字都用不上,只安靜地環伺這海拔五千多公尺的四周。我知道,我成功地用車輪撐起了一個海拔五千公尺的夢。佇立在西藏海拔五千多公尺的米拉山啞口上,我無法相信自己和隊友花了半年的時間努力籌畫旅程,一趟賭上性命的旅程,最終用汗水、用毅力、用一股不服輸的志氣,征服一座座的高山,然後,站在此地,凝視孤伶,凝視荒涼,凝視一場場被撐起的夢。

 

登上高峰,究竟是為了環伺高處的視野,還只不過是旅程中的一個過程呢?我原以為站在高峰靜靜地凝視著,是犒賞自己堅持不懈的一場心靈饗宴。然而,隊友的催趕讓我知道,每一次的征服都不過是為了抵達終點的一個過程,它可能很重要,但可能也不那麼重要。我拍了幾張照,便不捨地又踩上踏板,連續六小時的下滑了。

 

海拔五千多公尺的肅穆寧靜,隨著我車輪不斷往下滑,已然成了回不了頭的風景…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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